里的另一层意思——不是不恨,是不能恨。恨是火,烧起来先毁的是自己。
船继续往前。夜还深,离天亮还有两个时辰。
长子靠坐在麻袋上,闭着眼,却睡不着。他悄悄伸手,摸到身边那个最沉的麻袋。解开绳结,手伸进去,触到了冰冷的铁。
是那把祖传的瓦刀。
他把它抽出来。月光从船舱缝隙照进来,落在刀身上——刀身已经磨得极薄,刃口泛着幽蓝的光,像一弯冷月。靠近刀柄的地方,刻着两行小字:
“嘉庆二十四年制
王大有”
那是他太爷爷的名字。这把瓦刀,太爷爷用过,爷爷用过,父亲用过,现在,传到了他手里。
长子握紧刀柄。沉甸甸的,冰凉,却有种奇异的踏实感。
是啊,他想,只要瓦刀还在,手艺还在,王家就还在。
墙可以倒,房可以塌,人可以被逼得背井离乡。
但手艺是刻在血脉里的东西,像砖缝里的灰浆,干了,硬了,就和砖长成了一体,掰不开,扯不断。
窗外,汉水汤汤东去。
更远处,下游的方向,襄阳城的轮廓在夜色里隐隐绰绰,像一头蛰伏的巨兽,沉默地等待着什么。
长子不知道那是什么。他只知道,天亮的时候,船会靠岸。他们会上岸,踩在陌生的土地上,用陌生的方言问路,在陌生的屋檐下砌下第一块砖。
而这一切,都从今夜开始。
从这场雨开始。
从这三把瓦刀开始。
他握紧了手里的刀,刀柄上的纹路硌着掌心,硌出一片温热的疼。
那是活着的疼。
也是希望的疼。
舱外,陈老大忽然喊了一声:“过三峡口了——都坐稳!”
船身猛地一晃。
长子下意识抱紧了麻袋。瓦刀贴在心口,冰凉,却让他莫名地安心。
他忽然想起爷爷临终前的话。那时他还小,只记得爷爷枯瘦的手抓着他的手,把瓦刀按在他掌心:
“孙儿啊,记住,砌墙的人,心里要有一根看不见的线。世道再歪,手里的砖不能歪;风雨再大,脚下的地基不能塌。”
那时他不懂。
现在,好像懂了一点。
船破开水浪,继续向前。
东方,天边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。
天快亮了。
(第一章 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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